第7章 鼗鼓佳人-《天圣令(壹)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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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张昱只得拿了铜钱与他解释,那小厮说的是铁钱,他这是“一当十”铜钱,虽只两个,却抵得二十铁钱。元休满怀好奇,一路直问下去,一个果子多少钱,一壶酒多少钱,平民之家一日要用多少钱,这瓦肆中要多少钱……直问得张昱额头见汗,他虽是侍卫,也是官宦出身,哪里知道平民的事情。

    钱惟演只比张昱迟了一步过来,见张昱汗都下来了,不住向他打着求助的神情,忙挡下元休,指着前面道:“三郎,那边好似有热闹的事情,要不要去看看?”

    元休注意力瞬间被转移,忙道:“快去,快去。”

    众人赶了过去,见门口有人收钱,说是三十钱一场,钱惟演向前看了看,回来对元休道:“上面那告牌上写着是‘刘小娘子鼗鼓讲书’,看等的人这么多,想来是有些名气的了。”又解释说:“瓦子里常有路岐人在说书唱曲的,全靠这个吸引人呢,有名气一点儿,可吃香了。”

    旁边一个闲汉正听着他们说话,插话道:“官人说得是呢,通常说变文的都是和尚老妇,偏这刘小娘子年轻美貌,尤其是一手好鼗鼓,虽然来了不久,但捧她场的是极多的,都快赶上段七娘了。尤其今日又是十一……”

    元休好奇地问:“十一又怎么了?”

    那闲汉道:“刘小娘子虽然是新人,但却是花样最多的。上一次说唱完了,为着捧场的人太多,居然将她头上戴的银饰摘下来酬谢来捧场的嘉宾。那些首饰花样很是别致,倒是别的店铺中少见的,更难得是刘小娘子头上刚刚摘下来的。为买这些银饰,上次抢拍出了极高的价,所以这次据说还有,自然大家都要来等着了。”

    元休闻言顿时感兴趣起来,就叫着:“去,去。”

    当下众人就三三两两地买了门票进场,不远不近地围着元休形成一个包围圈。

    元休挤到前面,此时说书正要开始,就听得一声鼗鼓轻响,银铃轻扬,立刻将所有人的眼光都吸引到台上去了。

    却见一个白衣少女随着鼗鼓银铃的乐声飞旋而出,然后立于场中,元休只觉得眼前一亮,似今天所有的光亮都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了。

    钱惟演冷眼旁观,见这少女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,目光灵动,举止活泼。只见她戴了一条银链子的抹额,在阳光下闪闪发亮,更映得她的脸有一种炫目的美丽,一对银耳环顾盼生姿,手中的银铃随着她鼗鼓的舞动而发出清脆的乐声。

    但听她说书,也不过就是些旧词俗曲,只在她的口中清清脆脆地说出来,便觉得说不出的好听,更兼她聪明伶俐,关节处时而紧张,时而舒缓,更兼连说带唱,虽然这些故事人人知道,却也不觉随着她说唱而不由得陷于情节中再度或喜或悲。

    这日说的正是唐初白猿传的故事,钱惟演便低声同元休说这故事,却是前朝名将欧阳纥被白猿盗妻生子的传奇。这是面上的故事,若论背后则是因着欧阳纥之子欧阳询长相丑陋,便被官场对头找了人攻击他长相似猿,编派出故事来。虽是起因荒唐,然而故事生动,竟在民间流传。

    正说到欧阳纥入白猿洞府寻妻,诸般曲折之时,众人听得如痴如醉,那白衣少女铃鼓一摇,说书曳然而止。

    白衣少女退后一步,轻施一礼,退在一边,将身上的首饰摘下来,放在旁边侍女捧着的托盘里。就见那侍女捧着饰物上前笑道:“刘小娘子答谢各位客官连日来的捧场,故将自己贴身的三件饰物赠与客官。只是客官人多,却不好一一照应,只能看哪位客官最有诚意了。”

    立刻台下哄然大叫大笑起来,显见已经不是第一回了。

    钱惟演笑道:“好巧舌的小姑娘,分明是高价推销这几件银饰来捞钱,却说是赠送嘉宾,不说价高者得,却说成是最能表示诚意。”

    元休却是不悦起来:“女儿家的贴身饰物,怎好落在这些伧夫走卒手中,岂不是玷污了佳人。”

    钱惟演一惊,忙拉了他,低声道:“这瓦肆是三教九流之地,多有市井无赖,三郎白龙鱼服,不可生事。况这瓦肆之人,只不过以此作为揽财之借口,哪里又会是她什么贴身之物了。”

    元休待要解释:“我觉得她秀丽可人,决不会是……”

    还未说完,就听得周围四处喊价之声已经是一浪高过一浪:“我出一贯。”

    “两贯。”

    “三贯。”

    “五贯——”

    就听得那侍女问了三声:“可有比五贯高的?”

    就见无人再喊价,那刘小娘子接过侍女捧着托盘,要向一个满脸横肉的伧夫走去。

    元休忍不住便叫道:“我出五十贯,三件首饰全部买下。”

    一语惊得整个桑家瓦子的所有目光都向元休射来,竟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冤大头。其实银铜置换,是一两银子一贯钱,刘小娘子这三件银饰打得极薄,顶多用了白银三两左右,就算全算上手工,也不会超过五两银子。就是在瓦肆拍卖,有冤大头一时兴起,或也能拍个八九贯。休看这头一件拍了五贯,那是因为那一件是最大的,且前头占了先,后头的就不会再出太高的价了。他这一出价,平空就高了五倍。

    这刘小娘子,自然就是蜀中逃难来的刘娥了。她进了桑家瓦肆,本以为凭着自己的努力,纵挣不上二十一娘这般头牌伎的收入,哪怕有个十成中的一成也罢了。

    谁知道进来以后才晓得,若只是普通歌伎,这种普通人花二三十文钱便可以来听上一场的场子,顶多保个最低的月钱。若要再多挣些钱,就要去唱阁子。

    所谓阁子,或在瓦肆里,或在邻近酒肆,有客人不愿意在大堂饮宴,就包下一个小阁,这时候就有酒博士来介绍歌姬来唱曲。再好些,就是有些姑娘在阁子中唱曲被人看中,冲着她常来饮宴,指名点曲,单独打赏,甚至为她包下后面小楼设宴的,那就能够争一争头牌了。桑家瓦肆的头牌如过去的二十一娘,如今的段七娘,乃至排名前五的姑娘,都有自己能登上闺楼的特定恩客。

    再高些,便是真正的色艺双绝,有文人为她赋诗,酒宴若无她就失了光彩的,那一等不但官员设宴来请,甚至还有派了马车来接送的。自然这样层次的,目前以桑家瓦肆这种二等瓦肆,还没有人能达到。若能够有一个,那就能成为一等瓦肆了。

    然而如段七娘这样有恩客砸钱捧着的待遇,初来乍到的刘娥是不能得到了。且令她沮丧的是,连去唱阁子的机会,也很少能得到,早有在她之前的正式歌姬们揽断了。对于她们来说,任何一个新人都是竞争对手,是绝对不会让别人有机会出头的。刘娥每日里与众人一起唱完规定场次后,就见着段七娘等几个去了后头小楼,其他人打扮得演演亮亮去了阁子里,独她一个无人理会,心里的难受劲儿就别提了。

    姑娘们是怎么得到进阁子唱的机会,是不会有人告诉她的,她再咬牙省了钱给接送的小厮,人也不敢收她的。之前她可以用给提成的方式让孙家果子铺的糕点进入桑家瓦肆,但是她再想用这个方法进入阁子挣钱,却是无效了。那些小厮可不敢为了她一个新来的歌姬,去得罪那些有头有脸的红人。

    刘娥只道进了桑家瓦肆,会挣得比孙家果子铺更多,却不知道桑家瓦肆连一口水都要算钱的,头一个月底她去结月钱的时候,虽然月钱是有五千钱,亦即五贯,但饮食钱、衣服钱、首饰钱、胭脂钱、铺盖钱,甚至连护肤用的白露膏都要算她的钱,算完竟是还倒欠了瓦肆的钱来。刘娥听完眼睛都红了,险些要与那账房拼了命去。幸而王兴拉住了,教训她:“姑娘们初来都是这样的,也不过是头一个月花费得多些,若做到半年,就有余钱了。”

    刘娥肠子都悔青了,她当初只听了个月钱五千,只道是可以净拿五千,却不晓得这些吸血鬼却还要倒扣替他们挣钱的歌伎的钱。她不由得向王兴抱怨在瓦肆还不如在果子铺,王兴大笑:“你在果子铺每日里起五更,大热天里在灶下烤着,大冷天里手泡水冻着,刮风下雨在路上送货一身是泥。如今是吃的油、穿的绸、使不着力、见不着风,每日里都有人侍候着,倒来说这样的风凉话?”

    桑家瓦肆中哪怕刘娥这样的三等歌姬,四五个姑娘住一屋大通铺,每屋里能分配一个干娘侍候着屋里的事,要教姑娘们伸出来的手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,如此才能够令得客人们赏心悦目,与孙家果子铺这种做粗活的,就劳作量而言,是不可同日而语。

    然而刘娥内心在呐喊:我不要做轻省活计,我只要做最快能挣到钱的活计!

    但现实情况就是,她在短期内,只能当这种唱场子的三等歌姬,到月底的时候月钱会被扣光的底层歌姬。

    为了能够在月底能够有余钱储蓄,刘娥想钱都想疯了,简直是想得头抽风、胃抽搐、手抽筋。唱完规定表演场次,她就到处钻营看哪里能够多得些钱来。她咬牙从帐房借了钱来,在白天里跑到附近的酒楼一家家拜托送礼,好几次也轮到唱阁子里,然而都是些最差的酒楼,最小的包厢,最吝的客人。唱了十来支曲子,只得了几十钱,还不够给酒楼的谢钱。

    但也不是没有收获的,凭着她奉承了与段七娘不合的苏九娘,就从她一个客商里托了个人情,让龚美得以摆脱码头的苦力,进入一家银匠作学徒。

    而这个职业,也让刘娥发现了新的途径。她看到会有客人经常打赏给表演的人,但是像她这样每日就一场表演,大家排着队上来伴唱,哪怕唱得嗓子都哑了,这些赏钱就是落不到她这个三等歌姬的手中。想要得到赏钱,就得有单独的场子。

    恰好原来大相国寺在这里说“目莲变文”的一个和尚被莲花棚挖去了,桑老板急着要找一个能说会唱的艺人来填逢一下午这个场子。刘娥恰好是最喜欢听变文的,不但在自己瓦子里听,还经常窜到别家瓦子里去听,知道这事以后,就拿着鼗鼓,托了王兴推荐,到桑老板那里讲了一段变文。这种说唱如今还多半是和尚老叟道姑僧婆,或是久历世事的中年妇人,刘娥虽然在演说故事的技巧上远不如他们,但胜在年纪轻容貌好歌声美,竟是有一种新鲜的感觉。因此桑老板虽然并不如意,但第二天就是逢一,无奈之下只好暂作答应。

    结果,他没想到的是,刘娥头一天登场,就赢得了满堂彩。

    他更没想到的是,隔了十日,刘娥再一次登场,就开始拍卖龚美私下打造的银饰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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