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一、风角战-《开唐.教坊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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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李靖不由一笑:“自朝廷建立,即有纲程。有了纲程,就如扮戏。我们大家彼此心知,只看不说。你不是好人,居然点破。好的,如你还逃得这一战,那什么鸟‘金珠十车’,即是你的。”

    他一语说完,突喝道:“飞吧!”

    未等他双手扬出,肩胛就已冲天而起。

    李靖眯眼向天,“我倒要看看你的化羽之术,逃不逃得了我的风角鸟占之消息!”

    肩胛这一势冲天而起,越腾越高,藉着那林间枝杈,转眼已腾到林梢树巅。

    李靖大袖飞扬,后扑而至。他倒并不升上树梢,而是就在那树杈之间飞博往返着。

    突然,一片羽翼的声音传来,小却惊起回首,只见不知怎么那么多鸟儿,迭荡飞来,翱游空中。空中满是翅膀的声音,而那些挂在林梢的风,也突然啸响,有如霜天晓角。

    肩胛扑到哪里,那些鸟儿就飞到哪里,那里还紧跟着响起吹角般的声音。

    这一招追袭之术看得小却大惊。忽听身边忽响起一片响鼓,侧头一望,却是红拂直接用双手敲起了她腰间之鼓。

    小却注目向师傅的身影,心中被牵起的满是飞扬的欲望,那是:九州不足步,愿得凌云翔!逍遥八纮外,游目历遐荒……

    他想像着师傅可以……披我丹霞衣,袭我素霓裳;华盖分嫣霭,六龙仰天骧……

    就像、那传说中的云神一样!

    天空中到处都是扑啄奔腾,到处都是翅膀的声息。

    李靖一双大袖“波波”地响,红拂的鼓越敲越是激荡,可师傅的身影,再怎么飞,如何敌得过那些鸟儿的翅膀?

    小却头一次这样不可遏止地讨厌起那些鸟儿来了!

    ……他还在向空中仰望,只见空中师傅的衣衫飘搏,势不可止,眼角却扫到红拂。红拂望着那天空中飞搏的身影,眼角笑着笑着就倦然了,可倦态中却露出一点英飒,怪不得师傅说她有多美要等自己目见。

    小却忽然后悔自己当此之际,还会胡思乱想这么多。不知怎么,突然一红脸。

    可是,突然的,他只见红拂住手。

    本能的,他以为红拂觉察到自己所思所想了,一时脸上涨得通红。

    可红拂并没望向他。

    隔了一会儿,小却才敢重向红拂望去。

    只见,那鼓声骤停后,那空中霜角之声也嘶嘶渐远。李靖大袖凭风,望了空中一眼,竟自顾自飞左回案边。

    小却心中一怕:怎么,居然这就停了?

    难道、师傅输了?

    ……可,师傅怎么会输?师傅的身影还在天上啊!

    忽听身边一个和煦的声音道:“那金珠十车,也是我的了。”

    小却大惊回首,却见只穿着一身内衣的师傅,正安安好好地坐在自己身边。

    他的神情有些倦怠,全不像胜者该有的。

    小却猛一回头,只见这时、空中那一袭衣衫才缓缓飘落。

    却听师傅喃喃道:“在上为乌鸢食,在下为蝼蚁食,果然不错。”

    说着他意兴寥落地举起那壶酒,也不请李靖,竟自悠然独酌。

    李靖已扑回案边,哈哈笑道:“有你的!良宅美田,金珠宝物,都是你的了。”

    ——“你这两样彩头已赌得我输光当尽,下一场,你不会是要红儿吧。”

    他夹眼一笑,原来他把这个半老妇人叫做“红儿”。

    肩胛不由也一笑:“她我可是要不起的”。

    “我非英雄,能配她的、只有你这样的英雄。”

    说着,他把一双眼睛眯起来,眯着看着李靖。

    红拂却没在意他们的玩笑,只是静静地盯着肩胛,像是很担心地在看着他。

    半晌,她才说:“你这一切,该不是为这孩子吧?”

    她伸手向小却头上抚去。

    小却一摆头,狠狠地躲开了她的手。

    肩胛的手却接着按在了他的头上,安抚了他的怒气。

    只听肩胛道:“我要他快乐。”

    他到此截住,转回话题道:“不用说了,都比到这儿了,我也知第三场该比的是内息。”

    “这次可大是凶险,你我当生死立判。”

    “这一场,我仍要个彩头:我要赢过之后,这孩子你们从此要诚心照看。且、人不死,债不烂。”

    说着,他望向李靖,笑笑地说:“可是这回我要的不是你的承诺。”

    他的头轻轻向后一扬,意指他身后的红拂。

    “要她的。”

    他并不看向红拂。

    “只要她的一句话。”

    说着,他脸上竟有些顽皮的一笑:“不答应,我就逃。让你那些风儿鸟儿来追我好了。我扔下这孩子来逃。”

    他口里说得轻松,可小却已分明感到他那轻松之下的杀气。他没想到肩胛这淡淡一句,竟比什么承诺都更激得他热血一腾:他是该放下自己。

    可自己也知道,如果肩胛肯让自己命抛于此,那肩胛接下来,逃过后,为他的命会做些什么!

    红拂低首沉吟。

    肩胛的眼看着地上,看着这个驰艳江海的那一个丽人的影子。好久。直到,地上的影子轻轻地一点头。肩胛即大笑道:“喝酒!”

    他端起一碗酒,碰向李靖碗沿,“与君为敌手,平生幸甚哉!”

    李靖眼中的光钝钝的,黑得深不可测,象、像可吞噬掉一切星光月色。

    然后他突然大笑,手中微加力,两碗酒碰得铿然一响,那瓷裂的声音都让人感到一点惊怕。他们两个同声大笑,可这次没再去讲什么江海逸闻,只是一碗接一碗地喝着。三坛美酒,转瞬即尽。

    然后李靖忽然起身,冲肩胛一伸手。

    肩胛伸手搭上了他的手。

    两人携手同步,走到右边空地里,月色最皎明处。

    然后他们分手坐下,正面相对。然后,忽似满含深情的双手俱出,以掌抵掌,再次相握。

    而这一次,小却已什么都看不到了。

    因为两个人只是静静地坐着,坐得天荒地老那么长、那么久。

    身边的一切,树林、风声,鸟翅、青草、露珠……连同自己、连同红拂,这一切好像都已不在。

    他们坐在月华浓处。

    一切都没有了,只有天上孤悬的那轮明月。

    月色有如虚幌,那幌子悄悄地飘,飘得四野迷离,此生阒寂。直到让那两个执手而坐的人更加无比真实的凸显出来,直到让他们的坐姿真实得有同虚幻……

    小却什么也不敢想。他知道这种内息比拼的凶险,那真是,稍入岔路,便终古长废。他脑中只想着肩胛刚才的话:为什么赢了还要别人照顾自己?

    师傅赢了,自有师傅照顾自己。他不要什么李靖与红拂照拂!虽说这两人看来还算坦荡,可他们早已是……那个长安中的人。

    他们早已不再是当初的“风尘三侠”,那红色的烟尘落幕后,他们与师傅一在朝,一在野,相隔得天差地别的那么远。而、只要师傅赢了——他一定会的,自己要什么别人照顾!只要跟在肩胛身边,哪怕师傅烦他、厌他,不再对他好,他也、什么都不要了。

    他有些恼恨地看向红拂。发现,红拂与自己身上,并没有笼罩着那罩在师傅与李靖身上的月华。

    ——“孤虚”之术!

    原来那就是“孤虚”之术!李靖这个卑鄙小人,他怎么可以……

    ……却见红拂的面上神色也一片恍惚。

    她那么敏锐的人,居然恍惚得过了好久,才感觉到小却的目光。

    她侧脸对着他的目光,好半晌,才道:“你很恨我们夫妇,是吗?”

    小却重重地“哼”了一声。

    却见红拂脸上一片悠远。“其实你不必恨。就算药师杀了肩胛,他也活不过今年了。”

    她轻轻一叹:“他没跟我明说过。可是,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呢?这些年,他劳损过多,内伤已炽,积重难返。就算没有这一战,他撑不撑得过今年都难得说。何况……”

    她轻轻地摇了摇头:“……小骨头,小骨头。这块骨头,是让人轻易啃得动的吗?”

    她这样的女子,这样的丽人,又这样的迟暮,说着这样的话,要是平日,无论如何,都会让小却心软一下的。

    可、今天不同。

    他忽从没有的冷酷地道:“原来他是要死的人。可就算自己要死,也还要搭上别人!”

    红拂却并没生气。

    她只笑笑:“你还小,你还不懂。”

    说着,她认真的看着自己的丈夫。

    “他这辈子,交到他手里的事,他还从没不用心尽力地做完过。”

    时光静静地在流……那张青玉案侧,三坛酒,俱已倾尽。

    这三坛酒,是李靖带的。案上另有一壶,壶为曲颈。

    这一壶酒,却是红拂所携。

    小却已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。他知道师傅为救自己,明德堂长天一刺,只怕已耗损了不知多少精气。如今又逢这凶险难当的内息之战……

    他情愿,时光可以就此停住……就让肩胛与李靖,那么奇异的握手永坐;就让那孤虚的月此生长悬,让自己与那说不清是敌是友的红拂就永远在这里看下去……就让一切恒远。

    这幻像中的情景不知怎么给了他极大的安慰,那种感觉、像是……永恒。

    突然李靖与肩胛一起动了。

    其实他们只是一抬头,一齐望进对方的眼睛。

    小却的呼吸都停住了。

    然后……他觉得简直过了千劫万世的那么长,他才在他们的眼里看到了一抹笑意。

    然后只见他们突然松手,齐向自己这边一招。

    一条长藤就沿地葡伏而来,一下缠到那青玉案上,把那案子直拖过去。

    那案子被拖到他二人中间,肩胛执壶斟酒,两人各尽一杯。

    再倒时,只见余沥点点,竟已倾干。

    肩胛神色有些懊恼,李靖笑道:“红儿备的酒,你从来不要指望会有很多。”

    肩胛已侧眼望向红拂。

    “此酒如名,当名为何?”

    他把玩起那把曲颈长壶来。神色间似颇愉悦。

    红拂笑道:“当名‘伫歌’。”

    肩胛微微颔首。

    李靖却忽然大笑起来:“没想这一战、这一战……”

    他笑得竟都喘不过来气,没法把这一句话说完。

    小却见到肩胛眼中笑意,已是满心欢,如不是顾忌李靖与红拂就在旁边,他早雀跃地奔过去,抱住了肩胛的脖子,乱喊道:“我就知道,我就知道……是你赢了,一定会是你赢的。”

    他站在那里,没有动,却早开心得眼泪都流出来了,开心得自己流了眼泪都不知道。等知道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时,立时把脸轻轻地扭了过去。

    所以他都没听到肩胛的话——“红姐,你放心。经此一战,你的药师起码可以寿延十年。”

    “这是我、送给你的礼物。”

    好一时,李靖和红拂都走了,林中重又静了下来。小却忍不住又一次开心得要爆发开来,他扑过去,抱着肩胛的脖子,双脚直跳道:“是你赢了,你从来都只会赢的!”

    肩胛的脖子被他抱得死死的,如是平时,他一定会把他轻轻推开。可今天不。

    天上,那一轮幻月未散。

    他手中执壶,任由小却抱着自己。壶中本仅有余沥,可他把那壶嘴对着口,如长江大川般的,仿佛那酒意吸饮不尽。小却只觉得,自己有生以来,从不曾有过这样的快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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