番外六:Redeemer-《遗温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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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我的身体本来就不好,被我这么一通糟蹋,终于坏了个彻底。内脏变得脆弱起来,而芯片趁虚而入,损伤了我的脏腑。

    于是二十四岁那一年,我被诊出肺纤维。

    纪清冶只好为我四处奔走去找治愈方法。不然就以我这样的状态,芯片不但无法延长我的寿命,恐怕还会反噬我的身体。

    纪清冶再回来时,带了几个当年和陆慎言一起研发芯片的人,他们讨论许久,半年后又为我进行了一次手术,说等我的肺纤维化一定程度时,芯片会自动生出防御性,直到我寿命终止。

    只是肺纤维带来的苦痛是我必须要承受的。

    而被伤惯了的人是不会怕疼的。

    但即使如此,我也并没有想过一定要活到指定的岁数。

    于是我推开了自己身边的所有人,包括司锦卿,也包括我的阿轸。

    我慢慢把自己包裹起来,妄想用强大的自控力来防御如潮水般的痛苦。

    我也是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,这所谓的代价,就是我得将自己生命中所有的美好送给它。

    他们说遗忘是一种解脱。

    所以我没想到遗忘会那样痛苦。

    我所追忆的所在乎的都被冻在一个永不回溯的时空里,包括我自己。我不停的去找,不停的鲜血淋漓,却再也无法抓住手心那总是转瞬即逝的光点。

    然后,那光点也渐渐消失不见,无影无踪。

    我这一生从未这样痛苦过。

    就算是病症发作,听闻他的婚讯,被父母抛弃,被兄长妹妹辱骂,被别人凌辱贬低,也不会这样无力难受,无休无止。

    我恳求纪清冶救救我,那样冷静自持的他,最终也只能手足无措的对我说上一句:“抱歉。”

    于是我第一次尝试了自杀。

    我不是一个会轻生的人,即使不幸,却也总想在这个世界上慢慢走下去,苦也好乐也罢,只要来过走过,都好。

    可这一次,我居然会不受控的躺在浴缸里,用碎掉的玻璃割破了自己腕上的血管。鲜红的血浸满了整个浴缸,也将我洁白的衬衫染的妖冶。

    这样靡丽的美,竟是死亡带来的。

    在生命即将消亡那一刻,毫无意外的,只有即将解脱过后的轻松,却在意识昏沉的那一刻迷迷糊糊里想:昨天才答应他要照顾好自己的。

    之后是纪清冶及时发现不对,破门进来把我救了回来。

    那条疤,我至今藏在一块黑色的表带下,除了我和纪清冶,谁也不知道。

    醒来后我抓着纪清冶的手,平静的问他:“你是不是已经找到方法了?”

    他沉默。我也知道了答案。

    后来在我多次试图自杀未果后,纪清冶不得已终于拿出了最后的解药。

    他犹豫许久,最终大概实在不忍心见我这样痛苦不堪,将那瓶药给了我,却还是忍不住对我说:“它会减少你精神上的痛苦,但你的身体,会比这痛苦千万倍。”

    我自觉这世上什么都比不过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了,于是毫不犹豫的开始了长期的药物治疗。

    然后,一种由那种药衍生的恶性病毒开始侵蚀我的脏腑。

    但好多了。

    至少,至少不再那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。

    身体上极致的苦痛代替了心理与精神上的折磨。

    后来的五年里,我的病越发严重起来。

    而我离开他之后,他的一切都开始往好的方向发展。

    五年里,我看他春风得意事业有成,看他意气风发前程似锦,也看他佳人在侧眉眼盈盈。而我的病,从早期到晚期。

    我并不后悔。

    不过事已至此,也是时候功成身退了。我还得给追随了我这么久的男孩女孩们一个交代。

    于是二十七岁那年,我开了我的第一场演唱会,也是最后一场。

    而我好像只有在这种灯光照耀的舞台上才能感受到某种温馨与惬意。是来自那群我素不相识的姑娘们男孩们的爱意。他们对我的喜爱毫不掩饰,他们把那爱意铺天盖地向我笼罩。

    我既觉得幸福,又觉得自己无能。

    我忍不住想,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,彻底消失了,你们还会记得我吗?

    我想,除了他们,也不会再有谁会再这样珍之珍重的将我藏在心里了吧。

    演唱会过后我逐渐淡出荧屏,消减行程,甚至隐藏了自己所有行踪。

    只有这样离开,才不至于让他们刻骨铭心吧。

    之后我向纪清冶提出要取出芯片。

    他惊愕许久,一向冷静的他第一次对我发了怒:“你知不知道后果?”

    我说知道。

    “你服了那个药,芯片一旦取出,那苦痛会比你想象的还要严重千万倍。”他说,“我已经找到了方法。能为你延长到五十甚至六十岁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用了。”我平淡的打断了他,笑看着他,道,“清冶,我一生病痛,活着只会让我更加生不如死。与其如此,我更渴望解脱。”

    那种药只能缓解,却不能让我找回我的记忆。我想找回来,哪怕是用生命做筹码。

    纪清冶仍然拒绝了我,于是这件事一直拖延到了我二十八岁那一年的初春。

    我又被诊出了胃癌。

    他大约是连骂我的力气都没有了,一连思考数日,终于答应了我的请求。

    然而记忆回笼也需要一个过程。

    芯片被取出后我的器官会逐渐衰竭,病毒会侵蚀我的脏腑,胃癌会加剧。只有肺纤维化在此之前已被暂时控制。

    快的话,我的生命只剩下最后半年。

    纪清冶不忍,又不知从哪给我弄了一种药,说是能暂缓我的器官衰竭,却也维持不了多久。

    我又去医院检查了一次。毫不意外的,厚厚一沓单子、密密麻麻的病历本以及一张病危通知书。

    我如往常般消去了自己的诊疗记录,然后悄悄将那些单子尽数烧毁。

    那天艳阳高照,我原本答应了他下午要去他那里吃饭,却因为他临时有工作,我没能去赴成约。

    那天下午我坐在公寓房间里的落地窗前静静坐了好久。我住的楼层并不高,垂眸时隐约还能看见小区里银杏树翠绿的树顶。

    那天阳光明朗,温度正好,晚霞的色彩炙热柔软。

    金色的光洒在我身上,仿佛试图将我笼罩在那片麦浪色的黄昏里。

    我静默片刻,终于还是忍不住,慢慢蜷缩起身子,将脸埋在手心里,突然不受控制的大声哭了起来。

    眼泪从我的指缝中流出,咸涩的液体像失了控的暴雨。

    我明白,从我把芯片从身体里取出那一刻起,我就已经和这个世界没有关系了。

    眼泪犹如南极的雪,总也流不尽。而难过像北极的海,冰寒的浪尖刀般拍打着我的肝脏。

    这些年来,我似乎从没有好好哭过一场。

    从此人间烟花璀璨,四海长明,万家灯火。于我皆是,虚妄一场。

    …………………

    最近这些日子,我又想起了很多事情。

    有哥哥的,有阿轸的,有父母亲的,有爷爷奶奶的,也有他的。

    而我曾经所拥有的一切,到如今已经不再属于我。

    我好像只曾活在某个时空的仲夏里。

    那个时空里的我曾拥有一切。有我的家乡,我的家人,我的爱人。

    我所珍重热爱的所有。

    不过后来纪清冶告诉我:当我时常忆起一些幸福与痛苦的事情时,我的生命就要走到尽头了。

    我明白,期限要到了。

    我不想死在辛由,也不想死在那个空荡荡的公寓里,不想自己死去好几天才会有人发现,不想被阿轸和他看到我腐烂的尸体,不想临死还要困在这里。

    我想离我的曾经近一点,离我的幸福近一点。

    所以我告别了他们,希望能自己静悄悄死在那个已经破旧小巷里。

    这里是我儿时的理想,也是而今的我避难临终的地方。

    我对死亡并不渴望,也不向往,我只是期盼解脱,想触摸爱,想抓住流沙。

    而我大抵还是自私的。

    我向司锦卿之外的所有人隐蔽了自己的所在地,我既希望他永远别来找我,又隐隐期盼他能在我死之前过来看看我。

    因为在那尽头到来前,我不想再留遗憾。

    他真的来了。我见到他后,却又后悔了。

    他为我做了太多了,仅剩一副残躯的我又还有什么资格把他留在这里。

    然而我又不舍,我想再多陪他一会儿,于是我向纪清冶请求加大药量,用双倍的痛苦来延长我半年寿命。

    我想和他平平淡淡的在一起,就像这样,柴米油盐,家常小事,相依相偎,言笑晏晏。

    他曾在别墅后院里为我种满玫瑰,如今又在这个狭窄简陋的小院里为我种了那么小小一隅。

    我想,不管我在哪里,只要我还喜欢玫瑰,他一定都会不遗余力让我看一场花开。

    可我隐隐明白,我看不到花开了。就像我期待了那么久的南阳初雪,这些年从没有等到过一次。

    有时候还真是羡慕看到鲜花两眼发光的小朋友,而二十九岁的我已不再拥有这种热忱。

    年少种种,早就死在了洪流里。

    后来我胃口越来越差,渐渐的,吃什么也难以下咽。我想,我的生命在消逝了。

    其实我知道自己等不到来年的孟夏了,即使如此,我还在兀自期待今年的南阳初雪,玫瑰花开。

    真想再看一次霜雪初霁,云岫成诗。然而今年的冬季似乎格外荒芜短暂。也不知是在挽留我看来年春天的花开满枝,还是嘲笑我与这人间时限将至。

    我还挺想死在他怀里的,但这样太自私了。

    而他不会知道,我要离开的这个冬季,曾在熟睡的他耳边说过很多次“我爱你”。

    我也只敢在这种时候和他表明我的爱意。不然的话,现在告诉他,等我离开之后,他会受不住的。

    我想,静悄悄的离开才是我们最好的结局。

    他会遇到更好的人,会忘了我。

    就算他不肯忘了我,我也会让他忘记。

    我的朋友纪清冶是一个很优秀的催眠师。

    我让他等我死之后把司锦卿那里关于我的记忆全部清除。一定要干干净净彻彻底底。他答应了我。

    而我这里的一切也都已经安排好了。

    我早在很久之前就在暗网上匿名和司锦瑟交接过了。

    我告诉她,我会帮他让司锦卿离开我。

    于是我窜改了司家那边流传过来的事实,让他的手下传了错误的信息给他。

    因为我感知到自己要死了。而他不能在这里。

    我卑鄙的利用他对母亲最后的柔软把他逼了回去,然后和司锦瑟发完最后一句话,毁掉了那个暗网。将关于我的所有清的干干净净,最后把跟了我许多年承载了我所有罪恶的电脑藏在了衣柜最深处。

    他不会想到,不会知道这背后的人是我。我希望他永远不会知道。

    如你所见,半年前截断关于他的追踪信息的是我,后来在他高价运回来的诊疗机器上动手脚的是我,删除诊疗记录窜改诊疗结果的是我,最后把他逼回去的人也是我。

    我布了这个局,自以为保住了他们所有人,将自己作为唯一一颗弃子扔在了棋局外。

    离开的那天中午我平淡的吃完午饭,借口要休息让任湛不要进来打扰我。他很尊重我,立马就为我盖上毯子轻轻出去了。

    而我看着空荡荡的天空,意识逐渐削薄混沌。

    我想了很多人很多事,我想我的阿轸嘴硬心软,要是她听到我去世的消息一定会很难过的吧。其实我知道她放弃舞蹈的原因是什么,这些年她的治疗背后我都在偷偷为她安排最好的医生。不过还好,她的恢复很顺利。而我早就已经联系好了一名在业界很有威望的医生朋友,等我去世以后,他就会找到阿轸,给她做手术,她会一直健健康康的,找到自己爱的人,如同所有人一样忘了我这个不称职的哥哥。

    阿轸,其实我还是有一点点遗憾的,好想听你再喊我一声哥哥。

    我开始感到眼皮沉重,力气逐渐被什么抽空,耳边恍惚着响起了爷爷的哼唱声:“街边的小草已经发芽,又是一年春夏……”

    他最喜欢在仲夏的夜晚坐在小院里低低的唱这首歌。

    我想,他终于来了。

    年末的这场雪,来的意外又突然,在我的意料之外,仔细想想,又似乎是情理之中。这是上天给我的最后的温柔与怜悯,我已经感激不尽。

    我以为我的生命尽头就是这场缥缈无垠的鸿鹄大雪。

    却没想到,我还能看到天光云影,看到阳光明媚。

    我看到爷爷笑着看着我,手里拿着蒲扇悠悠晃着,眯着眼对我道:“小衍啊,你来的正是时候,今年的山花开的可好咯!”

    而爸爸妈妈和奶奶围着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,笑着朝我招手:“衍衍,快过来呀,今天妈妈包了你最爱吃的玉米饺子哦!”

    又看到十七岁的哥哥抿着唇,拿着一窜红彤彤的糖葫芦,别别扭扭的走近我,和我说:“衍衍,哥哥给你买了糖葫芦,你不要生哥哥的气了,和哥哥走吧。”

    “才不要呢!”阿轸突然笑嘻嘻跑上前来抢走了他手里的糖葫芦,一边笑着躲在我身后一边说:“哥哥要和阿轸去摘星星啦!”

    对,对。我想和爷爷看山花遍野,想跟爸爸妈妈还有奶奶吃一顿家常菜,想吃哥哥送的冰糖葫芦,想和阿轸去摘星星,想给阿轸去摘月亮。

    可我总觉得有什么放不下。

    有什么牵绊着我,拉扯着我,不让我就这么离开。

    然后后退一步,似有所感般转身,对上了一双深沉的满含笑意的眼。

    没想到,我还能在此刻越过千山万水,星河光年,在这时光尽头看到那人轻拈白玫瑰,朝我笑的明朗绝冶。

    他站在初晴的明媚里,逆着仲夏的天光,朝我伸出手,轻笑着说:“衍衍,小院里的玫瑰开花了,你和我去看看好不好?”

    我讷讷看了他许久,倏地弯了眉眼。

    我于是毫不犹豫,伸手,抓住了我的人间。

    长街落尘,山川覆雪,又是一年新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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